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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曹鸽子
编辑｜渡十娘
从一个疫区跑到另一个疫区的间隙，我去电影院看了《Soul》，中文名《心灵奇旅》。
这部电影很有意思，它展示了美国几十年来不断升级的、对古东方式的、不假外界的自足和自主的渴望。
这种对反身内向的自足，像孔子形容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且看大洋彼岸一边蔑视科学，一边精神觉醒。
在纽约生活的这些年，我几乎每天都在见证美国人的纠结！首先，美国人好奇心太强，过去一百多年来所追求的科学技术远远大于实际对周遭事物所需的认知，普通人难以消融客观技术的抽象性，只能接受技术指向的那个模糊的繁荣的前景，拼命地向前“去实现你的美国梦”。每个人都被鼓励去实现欲望，却很少有人知道如何分辨心灵和欲望对象，导致人们在欲求实现的过程中，常常将欲望对象当做最终目的，忘掉了心灵的自主性。
其次，美国人又实在单纯。除了纽约等几个超级大都市以外，美国绝大部分人口依旧和自然共生，他们住平房，出门被森林沙漠环绕，开60年代的老车，听40年代的音乐，生活和上世纪没什么两样。他们强烈地感受到被时代所抛弃，曾经坚固的自我认同瓦解，又不知道如何应对。农民如此，精英又有什么两样？有谁能追得上技术的速度？整个西方敏锐地意识到：长此以往，自我实现不再可能。一面科技高度发达，一面老庄式的前现代乡愁，几十年间的矛盾激化，反应在政治上就是这几年的乱象中对统一的追求；反应在精神上，就是集体式的心灵回归的渴望。“非独贤者又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孟子.告子上》。
电影伊始，主人公Joe死了，跟着灵魂们走向一团巨大的银白色光团，那团光代表着宇宙意识，意识即能量，暗示一切生命的意识终将回归同一的能量场。Joe拒绝结束个体意识，逃进了灵魂的再分配场所。在那里，电影将宇宙意识具象化，赋予名字与形状，成为善良、随意、毕加索风格工作人员。它们用人类的语言解释心灵的诞生过程。首先，从总体意识中拿出一点能量，随机为其分配某些主要心理特质，根据这些特质的组合形成人的原始性格。让这个性格根据导师的引导，类似婴儿对早期核心照料者的客体效应，找到自己生命的激情，life goes on。Joe坚决不肯赴死，经过各种挑战，最终达到了目的，得到重生一次的机会。阿门。我想用程朱理学的逻辑去解释《Soul》。二程、张载说“心与性”，“性与情”，可以认为理学把心灵分为“心、性、情”三个方面。这里的“心”是人的能动性。“性”是人的本质根源。“情”是情感、情绪。觉醒不必说得那么高深。觉醒首先就是自觉，明白心灵中存在这三种根本的区别：心、性、情。
用《Soul》这部电影的设定来看，那些从宇宙集体意识中派分出来的意识体，被代表宇宙意识的毕加索风格工作人员随机贴上标签后是“性”，比如22；自己找到投胎的那一枚spark标签的能力，是“心”；投胎到人世后，感受到的各种情绪是“情”。这三者合一，统称心灵。22投胎到Joe的身体里，体验各种“情”，用的是“性”，激发了“心”，最后成就了“心灵”。Joe在掉进咱曼哈顿井盖死翘翘之前，因为对“成为一个成功的爵士乐人”这个目标过于执着，整个心灵几乎完全被“情”统治，所以他的心是混沌、缺失的。后来Joe又回到自己的身体，顺手get到22的体验——用整合的“心灵”对生存境域的体验，俗称心物一体。Joe借着这种整合弹奏了一曲，达到trance的境地，也就是用“心”回归到“性”的本源。这里强调的是，人必须强化有自主性的心，去觉察“情”，去感知天性——“心能尽性（《张载集》）”，反过来是不行的。因此22在片中的效果基本就像知觉转换药物一样，在短时间内激发Joe对生命整合的体验。这种整合的体验，也是数千年来人类修行炼丹念咒所追求的状态——是《Soul》的核心。
体验之后，Joe就决定赴死了。这点取得很好，因为追求心灵的内足、与宇宙的连接，最终效果就是坦然赴死。但是很遗憾，Joe赴死的原因是为了让22也有机会体验生命，并不是因为明白自己的意识可以超越生死。在整部电影中，Joe或任何角色都没有任何融入那团象征着宇宙整体意识(Awareness)的光团的经验，只针对个体短暂的觉知（Conciousness）。这部电影在我看来最大的bug就是假设宇宙意识是有目的性的。像个生命工厂，有假惺惺的管理者，傻乎乎的员工。这类假设有很多危险的坑，这一点迪士尼就不太负责任，请大家脑补下各种有目的性的神的宗教体系。其实起源于印度的几大原始信仰、还有咱道家里，宇宙并不被其内容所局限，一切因果现象只不过是显示，正如时空概念存在于变化内，过去和未来只存在于现在。宇宙本身是完全自由的。
除此之外，《Soul》还有一个大坑：广大观众认为，这是部正念宣传片。我看到许多人在讲，《Soul》是如何如何教人活在当下的，这点太坑了。“活在当下”这个理念，指的是人在做事时不要去担心事情的结果，尽情为之。但它没有说前提：只有在一个人的行为和内心可以达到完全一致时，这种情况才会成立。你必须首先知道自己正走在符合自己心性的道路上。如果你走得愉悦、真诚，那么你可以尽情欣赏沿路的风景，不必担心这条路带你去哪里。与其说“行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如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增广贤文》）”——必须先 是“好事”啊。《Soul》中，Joe是个爵士乐手，Jazz这样东西和萨满音乐是通感的，力量型选手，属于黑人的灵魂沟通（so political correct!），因此整部影片都不需要讨论Joe的出发点问题，也就是说，Joe的“心”从始至终都是正的，他自然可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但在绝大多数现实情况下，人们连自己的心长什么样还都看不清楚呢，没几个人能够大声说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因此简单地强调“活在当下”很容易浮于表面，变成“活在裆下”，任由自己的欲望和情绪驱使，一味向前，不去想事情的后果、不负责任。22确实享受在地铁路面排风口打滚，因为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心还很单纯、干净，她依着心去感知颜色、光线、声音。但如果没有心的指引，她就只是放纵而已。所以你看到真的有很多人在排风口拼命打滚，一边说着我很享受，心里却很那么难过。如果拍续集，那才可能是“正念”，因为22这个毒品效应过了，Joe又要开始面对心灵维修的过程，要学习如何用“心”去对待“情”、连接本性，这时候才是正念出现的地方。比如电影里并没有展示，当Joe发现即使加入了心仪许久的乐队，人生也并没有期待中的改变时，他要怎么办。就好像一个总被愤怒支配的人，就算他觉醒了，用“心”觉察“情”，看到自己的愤怒，了解愤怒不能解决问题，但事情来了他还是照样会愤怒。这是一个漫长的改变重塑的过程，是续集的功能。
上世纪，来自东方喇嘛、僧侣们把心灵修行的方法带到欧美，自此生根发芽，借着越战期间美国席卷全球的社会运动影响了整整几代人，给西方人提供了一个超越迷茫的自我的窗口。一些搞心理学的人看到了机会，因为无论哪种心灵修炼，第一步都是静心。静心同时带来减压、缓焦虑、破除执念等等实际作用，于是他们把修行的功能性部分——“止观”提取出来。上世纪70年代，麻省理工的卡巴金博士将其这部分练习方法定义为正念，Mindfulness。他的定义如今被广泛认同：在当下时刻，以一种特定的方式，有意识地，不带任何评判地，关注某件事（Kabat-Zinn，2003）。因为正念练习希望虏获信仰复杂的欧美社会，所以必须脱离意识形态，因此按照这个功能性的定义，一个暴君或屠杀者可以完全做到正念——专注地、有意识的，对自己所做所感不报评价，享受每时每刻。很多正念练习者学到如何观察自己，也就是用“心”鉴“情”，但并不知道这种观察只是手段而已。是“克己”，缺失“复礼”。22说：“我永远得不到自己的火花。（I never got my spark）”Joe说：“火花不是灵魂的目的。当你愿意活着时，最后一个格子就会被填满。重点是你真的很会Jazzing。（A spark isn`t a soul`s purpose. The last box fills in when you`re ready to come live. And the thing is you`re really great at Jazzing.）”意思是生命本身没有目的，你只要全心体验就好了。Joe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说，美国主流搞修行，到底还是商业化修行。断章取义那么一小段，就上市收钱甩手去火星了。希望接下来中国修行市场，至少给修行者指引。《Soul》这部电影，最大的功效是展示整合体验的短期力量。
它并没有打破迪士尼万事“我我我”的自我中心叙事，“我不想死”，“我学到如何生活”，“我为他人放弃了自己”，“我受到奖励而重生”，也并没有跳出“我”这个圈子的突破——去探讨在这些轮回往复的因缘和合之下，什么是“我”？什么不是我？视觉语言用得再顺，在这部片子中一切依旧是相当凝固的，包括时间、空间、感受，存在。但我还是相信，心灵修行在美国有土壤——是字面意义上的“有土壤”。北美那广袤的、隔离的、被精心保护的土地，有足够的自然资源和力量去支持他们进行精神探索。大自然帮助他们保留了心底的一份仁义。人在自然中生活时，整合的基础自然会滋养出来，那是高度城市化国家的大厦格子间所遗忘的东西。中国近年也在“绿水青山金山银山”，也是重新培养“仁”的土壤。overall，在我看来，《Soul》讲的是一个搞音乐的哥们儿drop acid的故事。但这个经验为他展示了另一种体验生命的方式——这也是很多美国人开始灵修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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